几云蔽日

激情日日短,墙头寸寸高

【棋昱】也许也许


写在开头:

去年春天写的,1w字左右,诈尸补档。

有空会陆陆续续把之前没搞完的一些文搞出来。

前天台州下了雪。



正文:


公元2010年,台州下了一场雪。


01

   

       2010年12月16日 星期四《台州晚报》

                  台州昨日大雪纷飞 

为十年来最早最大 今日雪止转晴 明日最低温度-8

                                               

02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你去2010年的台州看雪。

那是我们那儿十年来下过的唯一一场雪。

03

2010年,我十三岁。

我在临海外国语学校上学。周一到周五,我每天不情不愿穿上又蓝又灰鼓鼓囊囊的棉质棒球服外套(那是外国语的校服),脚踏一双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纯白运动鞋,背着从那时候流行到现在的黑色耐克书包走出家门,步行五分钟就能晃到外国语大门。

我妈给我买包的时候说每天背着一个大勾,不想考高分都难。我听闻后笑了一声,说你这是迷信。

我叛逆得貌似比同龄人早一些,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学会和大人吵架,一年四季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离家出走的念头。我在学校有不少朋友,说不上是狐朋狗友,但也绝对不算良师益友。

学校算是个小社会,除读书以外,还有一个与读书人区分开来的社会圈层。读书人称他们“社会人”,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在这一圈层里,认识的“社会人”越多,打架战斗力越强,混得也就越好。往往,大家尊称混得最好的人为“龙头”,“龙”在台州方言里和现在的屌牛逼666差不多,形容这个人很厉害。

你看我这长相,连蔡程昱都说我凶里巴拉,朋友兄弟也多,自然被归为社会人那一堆去了。但是我明白,我好好读书不花里胡哨,是天地可鉴的三好学生。故我有段时间非常厌倦这种风气,但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摊烂泥,有时候还被拉进来打一架,摸爬滚打浑身是泥。

初中时候,我特别喜欢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我凭借这句话嘚瑟了好一会儿,洋洋自得于自己尚凭年少之力就轻松悟出了聪明的处世之道。

04

10年冬季的某一日,我从学校食堂打来一份汤面,清汤上漂着几朵可怜的油花。我端着碗坐到同学旁边,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用筷子把糊在一起的面团搅开。

“昨天我看新闻,说今年临海可能要下雪嘞!”

“我靠,真的假的?”

我抬起头皱眉道:“每年新闻都说要下雪要下雪,到现在连片小雪花都没见过。”

“信不信由你咯,”对面道,“这几天冻死我了,妈的。”

我嗦了一口面,不置可否。

作为地地道道的南方城市,打我记事以来,台州没有下过一场雪。

新闻和舆论总说或要下雪明日下雪。人小时候就是说什么都信,每一个过往冬季的早晨,我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单是瞥见一抹白就惊喜得从床上跳起来,没顾上穿衣服就奔向窗口,脑子里尚且做着堆雪人打雪仗的美梦。

随后,我失望地发现那抹白只是屋檐片瓦的反光或是一坨讽刺的白色鸟屎——面朝通过窗子刮进房间的寒风,我老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

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每次人们告诉我期待超久的一件好事马上就要发生,我就不假思索地相信,并忐忑不安兴奋不已地等待。然而鸟屎告诉我,人生处处是无心的误会,宁可信其无万万不可信其有,因为生活就喜欢开玩笑,它又不会管你是否开得起玩笑。

就这样,慢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相信下雪这种期待超久的骗局了。

05

但我没想到的是,2010年冬天,台州真的下雪了。

06

2015年9月,我就读于上音音乐剧系。

军训时我认识了蔡程昱,他那时候还是瓜皮头,我们加了微信。你知道,刚入学时大家都需要扩大各自的朋友圈。

所以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私心,我们也只停留在点赞之交的关系。偶尔也会评论,发个节日祝福什么的。

都是他给我发,而且属于那种语气很老套,像我老妈给我发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群发的祝福。白色的框框里躺着三四行没什么实质性意义的祝语,最后跟个署名声歌系蔡程昱。我一般都会礼貌回复个同乐同乐,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不回了,直接把那个小红点拖掉。

我大学中途休学一年去参加真人秀,当时对走红也没什么期待,抱着试试看多历练的心态就去了。蔡程昱也从这一年某一天开始不再给我们发祝福短信,不过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件小事,转眼抛在后头。

第三年我回来读书时已经小蔡程昱一届,而他也成为声歌系有名的金色男高,9个highC名扬四方。当然也经历过了破音的窘迫,那是回来上学的我所不知道的。

我们几个爱玩儿的哥们常搞团建,而我也想重新搭建因休学而淡去的人脉关系,所以聚会一般都有我的身影。一来二去,连蔡程昱这种不常一起玩儿的我也渐渐熟识起来。

真正开始在聚会以外有交集,缘于当时有个妹妹看上我,以为蔡程昱跟我关系不错(那时候也就一般朋友的关系),拜托他帮忙追我。

妹子言辞恳切蔡程昱不好拒绝,便打电话过来直接跟我提了这档子事,问我答应不答应。他还特好心地给妹子补充了几句好话,但我想这妹妹找蔡程昱这种看上去并不擅长牵红线的人帮忙根本就是一错误。

我当然婉拒了,让蔡程昱鼓励她不要灰心,更好的在远方。

后来我和蔡程昱也时而谈起这件事,那是我们关系更近的开始。

2018年年初,蔡程昱发我一二维码问我要不要参加一档声乐类节目。我一开始不信,但蔡程昱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也报名了,就当做个伴。

照理说我小学四年级就从一坨鸟屎悟出了人生哲理,不应该再轻易相信如此好事。但阴差阳错我就扫了码,还一股脑把照片简历投了进去,这是我为蔡程昱破的一次例,也许在那时候我就对他有点意思了,但我颇为迟钝,没察觉到自己隐秘的倾向。

直到蔡程昱兴冲冲把网上关于这档名为声入人心的节目招商会视频给我看,我才意外发现我竟然信对了一次。

那年夏天我们参与了预录,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兄弟。18年底这档节目一炮而红,话题不断。我们开始不停地采访、直播、巡演。从来没有如此忙碌过,但也从没有那么充实过。从此我发现信与不信是道难题,不信则错失希冀已久的机会,信则承担失望乃至亏本的风险。生活一会儿认真爱你一会儿又嗤笑着逗弄你,这才是它开的最大的玩笑。

07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蔡程昱的,我总是后知后觉。当我慢半拍发现我喜欢蔡程昱这件事,已经是2019年5月20号。

那天晚上是我们唯一一次公开同台演唱。说来,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和蔡程昱其实声部不合,照理说不应该唱《她真漂亮》,可我就是想唱。我跟蔡程昱商量,我说唱《她真漂亮》吧,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后也没拒绝,他点点头,那就唱《她真漂亮》吧。

观众席灯牌荧光棒各式各样闪烁不停,我笑着与蔡程昱调侃,逗得台下乐成一片。直到音乐声响起,我心头才涌上一阵潮水般突如其来久别重逢的紧张。

明明不是第一次上台,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唱这首歌,但当我面对身着蓝色西服手持话筒望着我的蔡程昱时,蓦地不知道第一句怎么唱了。

一句歌词恰好应了我的心情,“他真漂亮,看到他我会慌张。”

舞台结束后我和蔡程昱一起去吃夜宵。我们中间隔了个海底捞,他坐在我对面,窗外一片乌漆抹黑,没有月亮。  

我一边捞起锅底的芝士年糕,一边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低头剥虾的人是我喜欢的男孩,他叫蔡程昱。

他偏爱海盐味小圆饼,最爱穿中国李宁,习惯发米奇比心表情,有时候傻乎乎的,笑起来很可爱。

他会贴心地给工作人员买零食,也随身带着一沓自己的签名照;他很喜欢迪士尼,有四五件米奇套头衫;他的偶像是帕瓦罗蒂,连微信头像都是他的写真;他长在安徽宿州,一座南北交界的城市,那里常下雪。

我又开心又难过,我喜欢的男孩子坐在我对面认认真真剥着虾,但也只是坐在我对面剥虾而已。我心知肚明我的暗恋较真也不靠谱,就像我以前从书里看到,海龟被屠杀以后心脏还能保持跳动数十小时。我不知道大局已定时垂死挣扎还有什么用,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确实为蔡程昱破过一次例,我信他可爱热烈也信他澄澈透明,但我和他终归不是一类人。

我选择不相信来铸造变相的盔甲,为自己减免失望带来的伤害。我已然没有多少寂寞的健康,来作为午夜仰仗烟酒消愁的代价。

蔡程昱抬头问我怎么不吃了,我才注意到我的芝士年糕已经黏在了锅底。我抽出筷子,灌了一口青啤。

我问他假期有什么安排,他说没什么安排,估计就是各种录制各种拍摄各种彩排。

我说如果有空的话我们出去玩吧,度个假散散心。

说完后我开始观察他的表情,他像是忽然收到邀请的惊喜雀跃,又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般的嘲弄戏谑。他没有回答的时间不到两秒,我却仍觉我的等待如同晃晃悠悠吱吱呀呀的三轮车,从东湖一直坐到括苍山。说实话,也可能是我脑补太多,他只是真的在考虑而已。

下一秒,他还是没有回答,仰头喝了一口可乐。我想他怕是不愿意,又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莫名来的失落,想着就算不同意也没事,期望越小失望越小。

我看着他把可乐罐放回桌上,听见铝制品和桌面碰撞的声音,然后他说:

“暑假旅游人流量特别大,想散心的话就去个小城市吧,如果你还没有计划好的话。”他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

我咀嚼了一遍他话里的意思,意识到他是同意了。我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把开心雀跃压在喉咙里,说:

“去台州吧,我带你去看我的故乡。”

  

08

果然如蔡程昱所说,我们俩假期里都忙得脚不沾地,七月八月行程填得满满当当。我以为蔡程昱早已经忘了那个约定,我也逃避似的不愿再提。

一直久到我快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十二月初某一天,蔡程昱给我发信息说,这个月中旬他有一段休息时间,问我有没有空。

我当下对着手机屏幕懵了两秒,随后没空思考我到底有没有时间,直接答应了下来。

我又犹豫着问他你打算去哪。当时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忘了那天我大言不惭一般“带你去我的家乡”这样的话,就当我说这句话等于放屁,他想去哪我就陪他到哪。

尽管我真的很想带他去台州,去我的临海。临海不大,也不繁华,冬天更不会下雪。但那里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初恋,也有2010年的那一场雪。我想带我喜欢的人去我喜欢的地方,就像小孩儿兴奋的和喜欢的幼儿园同学展示妈妈给自己买的高达机械人,尽管大部分小女孩儿只对芭比娃娃和公主城堡感兴趣。

可那如果是个小男孩儿呢?我侥幸地想。男孩儿肯定也喜欢机动战士和变形金刚,那他会喜欢临海吗?

我一边怀抱着残存的希冀,一边为自己感到心虚。我想我是否太妄自菲薄,说不定他根本对我的城市没兴趣,好不容易空出来的假期他当然也有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我生拉硬拽的样子像要把他带入泥沼。尽管临海并非一滩泥沼。

我记得我曾经形容我们初中的“社会圈”是一滩烂泥,当年我以为我进退自如处世聪明。而如今我发现,只要探出一只脚,你就注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这样看来我并没有掌握所谓处世之术,这些年活得也不怎么明白。反观蔡程昱,他恰好与我相反,他看上去像是根本没心思闯进这片泥沼。他保持着距离,待在相对安全的地界里。

然而生活讽刺就讽刺在,当你认为自己很安全,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你时,你早已经被泥沼中人攥住了脚腕。你会被人爱自然也会被人觊觎,甚至会有些人以爱为筹码要求你陪他一起承受苦难,但那些本来是你不用面对的。

圈内人往往身不由己,以至于有时连累他们所爱。

我想到这些时,才意识到那片无形的泥沼根本不是临海,更不是什么高达汽车人,而是那些蔡程昱本不用承受、而我盲目的爱可能会带给他的东西。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美好的事物。尽管我以为我的喜欢已经尽可能地纯粹。

可是已经晚了。蔡程昱很快回复我:

“你忘了你说过你要带我去台州吗?“

“我还蛮想去的。”

我捧着手机,照理说,我应该开心得蹦起来。但我没有。

09

14号下午我去蔡程昱公寓接他,他戴了一副超大的蛤蟆镜,几乎遮住他半张脸。

我看了天气预报,临海这几天有阴天,但还是蛮热的。大热天出门并不是个好主意,相比来说当然是待在家里吹空调舒服。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看蔡程昱,他一手拿身份证一手拉着行李箱,转头问我临海有什么好吃的。

我笑他就想着吃,他瞪我一眼,我只好老实回答。

“到时候带你去吃好不好?”我最后道,“光馋有什么用。”

从上海到台州站只要两小时。台州只有一个火车站,位于椒黄路交界处,距离临海也不远。

我们打了一辆车去临海,一路上蔡程昱指这指那,并对公路边一排排卖水果的小摊表现出小孩儿般的好奇。我告诉他这样的水果铺公路边比比皆是,秋天更多。大部分都是卖橘子和文旦的,也有甘蔗。

我爸妈那几天正好去海南度假,我便直接让蔡程昱住我家。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家空空的,一家就三口,住那么大的房子,越空旷越孤独。

蔡程昱把行李放好就开始参观我家,并试弹了一下我那台有些积灰的钢琴,灰尘在琴键上跳跃流出几个略显沉闷的音符,一时间整座别墅里只有叮叮当当的钢琴声,蔡程昱显然只是随便敲了几下。

我此时还在楼上收拾东西。我侧耳听见琴声,愣了愣,这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蔡程昱现在就在台州临海,和我在一起。面对这样摆在耳朵旁边的事实我却颇有些失真感,总觉得错手就成空。

中午稍稍休整了一下,下午我便带蔡程昱去紫阳街玩。

小时候常吃的那家海苔饼还开着,门口排着长龙,生意火爆。蔡程昱本打算排队买,我拉着蔡程昱到隔两三个店面的另一家店。

“外地来旅游的都排长队傻等,本地人一般来这家。”我边说边接过店主递来的海苔饼。海苔饼都被包在油纸筒里,白底红字斑驳油渍,还是熟悉的配方。我从里面拿出一个递到蔡程昱嘴边,让他自己吃的时候用手下面接着,不然一口下去饼渣那叫一个漫天飞舞。

蔡程昱咬了一口,说好吃。我看着他埋头吃的样子,心里莫名来的小小得意。我告诉他那是你还没吃过蛋清羊尾手工扁食三鲜麦虾和大田大排面。

蔡程昱眼睛亮了亮,拉着我走这走那,嘴里嚷嚷着要吃个遍。我也就任由他拉着,在川流不息的人群穿梭。

盛夏阳光好大,好多小姑娘撑起了花花绿绿的太阳伞。我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在斑斑驳驳的光影里笑着回头让我跟上,我有一瞬间恍神。因为他那副样子真的很好看。

紫阳街外就是江南长城。每个临海人学生时代都会去春游的地方。江南长城当然没有北方正宗的长城那样宏伟浩大,城墙左邻城市,右接青山,爬长城的人们还可以在树下或者亭中乘凉唠嗑。爬江南长城对于市民更像一种休闲娱乐项目,日头刚出来就可以看到白色背心的老头带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子,也不乏晨跑的年轻人。

主城楼的对面就是学院附中的操场。“这是临海排第一的初中,第二才是外国语。”我趴在城楼上给蔡程昱介绍道,“我们哲商小学的运动会都是在这个操场上办的。”

往日人声鼎沸的操场此刻没什么人,砖红色的塑胶跑道空荡荡的。一群灰鸽子盘旋到操场上方,又扑棱棱地飞走。

蔡程昱和我沉默了一刻。这会儿夕阳落到了半山腰,半边天染上热烈的红霞。离开了太阳的天气顿时清凉起来,耳边吹过一阵来自山间的晚风。

蔡程昱这时候忽然问我:“子棋,你为什么要带我来临海啊?”

我愣怔了一秒,心想怎么突然问这个。

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我道:“因为它很好,想让你也看看。”

“……这样啊。”蔡程昱似乎颇有些没精打采,“我是很喜欢这里,唯一不好的是今天天气有点热。”

“明天就阴天了。”我提醒他。

“可是……”他看着我,仿佛欲言又止,最后他问,“为什么是我呢?”

他这样穷追不舍让如此迟钝的我都开始有点明白,他意图在这里逼我把秘密尽数和盘托出,用一种横冲直撞不讲道理毫不留情的方式。

我没有勇气去看他是以什么表情说这句话的。我心底里猛地有一股异样的冲动破土而出,质问我这时候不表白什么时候表白,那意味着所有秘密的四个字没经过组织就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差点脱口而出的时候,它却又打了个急转弯,堪堪被牙齿咬碎在舌尖。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过了很久,久到操场上的灰鸽子盘旋了又回来盘旋了又回来,最后我说:“我们下去吧。”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言,我打算带他去银泰城吃烤肉,我问他,他说好。

作为一个小县级市,银泰是临海唯一的城市综合体。尤其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初高中考试考完以后,那个下午或傍晚银泰总是随处可见或蓝或灰的校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女孩儿们挽着高高的裤腿,小嘴儿抹得嫣红;男孩儿们要不挤在过道上的长椅上开黑,要不就是窝在电动厅开摩托飙车。

不过我并不是其中一员,那也是我后来回临海和朋友聚餐才看到的。银泰2014年的时候开业,那时我已经去椒江的一中读书了。

从附中到银泰,很少临海人会选择出租车作为代步工具。在这个黄包车少之又少的时代,临海这座城市并没有淘汰它们。大街上随处可见这些车辆的身影,顶棚什么颜色应有尽有,背后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电动的会呜呜呜地叫唤,脚踩的则是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随手招了一辆黄包车,拉着蔡程昱坐了上去。我和师傅讲好了价,回头迎上蔡程昱疑惑的目光。我解释说这是坐黄包车的一种习惯。我初二时有个外地的同学从附中坐黄包车到蓝盾花园,被讹了六十块钱。“其实也就十二三块钱的事,那踩三轮车的还忽悠他说蹬那么远就应该花六十块,我们笑了他好久,他自己气了一个星期。”我笑着说。

我以前形容过一种等待叫做坐黄包车从东湖到括苍山,这个莫名其妙的比喻源于初中我们班同学流行比赛吹牛,有人吹家里十个厕所有人吹把游泳池当浴缸,最后的吹牛大王语出惊人道他家里前门在东湖后门直到括苍山,班里人足足笑了一个礼拜,从而成为班级里心照不宣的梗。

当我搜肠刮肚地试图把我在临海听过的所有笑话尽数倒给蔡程昱后,我活跃气氛的方式奏效了。他似乎已经忘了刚刚发生的小插曲,双臂抱在一起枕在大腿上,往窗外的街道望去。天色渐晚,店铺的招牌都亮起了灯,风呜呜地刮过我们的面颊。

蔡程昱把目光从大街上转到我眼里,他边笑边小声道:“这大爷开三轮飙车喔。”

我笑了一声,在风声里问他:“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好吧。”他回答。街灯在他侧脸上滑过,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像虚化处理后的电影。观众们明明看不懂,却依旧神往。

到了银泰门口的那条非机动车道,我们下了车。门口的装饰树下盘坐着一个身穿白T抱着吉他唱歌的男人,琴包里落着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他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必胜客,几个男孩女孩在里面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暖橘色的柔光打在他们头顶。蔡程昱说那个男生唱得蛮好听的,跑过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张纸币放进了他的琴包,然后带着笑意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站起身回头拉我进了大门,一边嘟嘟囔囔道他应该在旁边摆个二维码,现在谁还带现金啊。

我说也就你会带了,他气哼哼地把双手放进口袋往外一翻以证清白,“那是我身上唯一的纸币了。”

10

吃完烤肉我们又逛了一圈地下美食街,打算打道回府。晚上不闷不热,正适合饭后散步。而且我家离银泰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到。

蔡程昱显然吃的有些撑了,让我走慢点走慢点。我便放下脚步,他拽着我的手臂跟上,顺便把左手的一块鸡蛋仔递到我嘴边。

夜还没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我们随着人流穿过马路,路灯一盏盏地路过我们身旁,蔡程昱轻轻哼着我没听过的调子,我便安静地边走边听。

我本来是个不太爱白日做梦的人,但此刻一种想让时空暂停的欲望在我心底泛滥成灾。就此停留在这条昏黄的大街上,晚风永远不知疲倦地亲吻着树梢,互不相识的人们开始拥抱,我和蔡程昱并肩穿梭人潮和灯光,飞过我紧锣密鼓的心跳。

我想告诉他我的秘密,想看他笑着点头说好。

然而蔡程昱突然回头,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子棋?”他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这儿冬天会下雪吗?”

我愣愣:“怎么问这个?”

“台州应该不下雪吧。”蔡程昱没理我,自言自语道。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否认道:“不的。”

蔡程昱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向我。

11

13岁时,我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大雪白茫茫地照亮了万顷土地。

一场我超级期待又攒够了失望,如今却真真切切落在眼前的,皑皑大雪。

12

我还是不明白我该相信什么东西,如同在航海途中遭遇沉船事故,周遭漂浮着腐烂的尸体和沾着血迹的浮木。我的一切笼罩在生活的阴影下,雾气弥漫四周,模糊了前行的方向也隐瞒了背后烧红的刺刀。

我划着断裂的船桨,奋力地朝着我相信的方向前进。直到我在同一片海域发现了同一座礁石,才明白我的所有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不知道蔡程昱在这片海域里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他是引领方向的鱼群,是冲破云层的天光,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响。

并不是的。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告诉我。

不是的。

13

蔡程昱盘坐在沙发上,我听见听装可乐拉开拉环的噗呲炸裂声,想象到他仰头灌下可乐的样子,不由失笑。

我却又觉得这笑得过于莫名其妙,矫情中带点傻逼傻逼中透着矫情,只好板板嘴角,顺便从厨房探出脑袋问他要不要吃苹果。

他摇摇头,我便作罢。我自以为对外人还蛮酷的,结果在蔡程昱这儿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跟老了四十岁一样嘘寒问暖唠唠叨叨。

我和蔡程昱互相默不作声地各自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直到蔡程昱打了个哈欠,告诉我他想睡觉了。

我瞄了眼屏幕左上方,十一点半。蔡程昱和我道了晚安,拖着身子上了楼。留我一个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抱着手机,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我刷了会儿微博,又觉得没意思。和蔡程昱在临海的第一天,我就开始了我注定长达一周漫无目的的恐慌。

我拉开阳台门,双臂倚靠在栏杆上。窗外榕树深处栖息着独属于夏夜的知了鸣叫,门外的多多不知为何吠叫了两声,楼下传来摩托车飞过城市夜晚的喧嚣。我点燃口袋里仅剩的一根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烟草苦涩的味道呛进我的肺腑。

我没头没脑地想着某一处浑浊的泥沼,看到海面上无缘无故横亘着尖刀,听到一场大雪远赴十年的光阴,裹挟着年少的大笑和趴在窗口的期望。最后我远远望见一个人影,那是一尘不染的蔡程昱,站在岸边的蔡程昱,光鲜亮丽的蔡程昱,青年男高音家蔡程昱。

我是什么,我不知道。

“爱是什么,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14

身后传来脚步声,阳台门被呲拉一声又推开。我看到蔡程昱穿着睡衣揉揉眼睛,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没回答,他慢悠悠踱到我身旁,瞥到了我手里的烟,小声道:“你少抽点。”

“最后一根了。”我学他外翻口袋,为自己辩白道。

他双手拉着阳台栏杆,抬头看看天,转头看看我。最后他低声道:

“龚子棋,你为什么不说啊。”

我正弹烟的手一抖,整根烟浸没在小桌上烟灰缸的尸体里。

我本想装傻问他说什么,但事实告诉我一天不能装两次傻。

“一直都是我在问你,我不停地在问你。”蔡程昱看起来有点懊恼地垂着头,“在微信,在长城上,在这里。你这样搞得我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了。”

我再迟钝也知道蔡程昱讲的到底是什么。我默不作声,沉默像海水般在我们之间蔓延开。

我怎么舍得让他降落,让他跌入泥潭。

我最后呼出一口浊气,向他讲述起我们初中的“社会圈”,以及我那个关于泥沼的比喻。我告诉他我是泥沼中人,但他不一样。

蔡程昱垂着眼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我以为第二天的太阳都要升起了,他低声道:

“龚子棋,你分明不是。”

我愣愣。

“你有没有想过,”蔡程昱回头看着我,一双瞳孔透亮无比,“假如我也问心有愧呢,假如我……也不小心陷入了你那所谓的泥沼呢。”

我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但蔡程昱打断了我。

“我发现我喜欢你的时候我怕得要死,和你一样。但是,”蔡程昱说,“但是2010年的时候你们这儿下了一场雪。”

我不解其意。

蔡程昱向我眨眨眼:“奇迹总会发生的,对吧。”

我哑然失笑,心道这是什么扯淡的逻辑。

过了半晌,连知了都疲于歌唱,我从远处不眠的灯火望向他的眼睛,像是全剧终的谢幕又如大雨前的征兆。我看着他,说:

“蔡程昱,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你要认真考虑。”我继续说,“我可能会带给你超级多的麻烦,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没有人会祝福我们。”

“没关系,”他说,“我不在乎。”

我想哭又想笑,我想我当时表情一定很难看。

“子棋,你要信,”蔡程昱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续道,“那根本不是泥沼。”

我们靠近。我们亲吻。我们拥抱。

如果不是,那最好。

如果它是,那我带你上岸。

15

也许,后来我想。也许在那片名为生活的海域里,蔡程昱是我的少年派,或是那只孟加拉虎,要么他是我的帆,如果我是他的桨。

我们不相信什么,也不怀疑什么。我们接受生活偶尔的爱,也不理会它的嘲笑。

一只船孤独的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2010年,台州下了一场雪。也许十年后,也许二十年三十年。

也许。也许。

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人类的纪元,在一个并不遥远的冬天,我可以跟你一起,看台州下了雪。

  

  

End.



把这篇文补回博客的念头其实早几个月就有了,但记挂不多。我记得台州最近一次下雪是十几年以前,结果今年7号早上台州下了场小雪,虽然没有积雪,但真蛮感动的,一下子就想起了这篇文章,原来这个冬天真的并不遥远,感慨良多,发上来了。


评论(10)
热度(104)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几云蔽日 | Powered by LOFTER